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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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軍情緊急,大將軍王爺沒空跟混蛋姑娘羅嗦,當下制得她不能動彈。

他迅速下令,召軍中幾位大將前往駐軍大營議事,年輕副將遂銜命而去。正打算命人將姑娘圈禁在府,仔細看管,她卻乘機從他壓臉又搗嘴的魔掌底下掙脫開來。

也不逃的,她就跪坐於榻,劈頭道——

“請儼帥允我同去。”應是此次重遇以來,她頭一回如此正經八百。

“同去何處?”神情端凝的小臉令他微怔。

“五戟嶺。”她擡眸,很快又道:“五戟嶺為北境第一道天險,儼帥定會利用地形優勢主動出擊,不是嗎?那一帶我熟,我能帶路。”

“那一帶我亦熟,軍中更有負責勘察地形之人,不勞你費心。”

“我一定要去。”她嗓聲不禁略揚,當真急了。“天養牧場的主牧場就在五戟嶺下,我幹爹幹娘、眾親朋好友都在那兒,還有牛馬羊駱駝那些活生生的家當也全在那兒。五戟嶺上的烽火臺既已點著,情勢必定有危,萬一情況比預期的更糟,那、那也該與天養牧場同生共死,豈可在此安逸?”

他瞪她。

她瞪回去,不怕他目光淩厲。

“儼帥若硬將我囚下,我絕對會鬧個雞飛狗跳、魚死網破、天塌又地陷,反正我爬都要爬回去!”

姑娘盡管正經八百,依舊十足的草莽氣魄。

派出的斥候兵連連來報,探得陀離主力約三萬兵馬。

與以往戰事相較,三萬兵馬這數目有些不上不下,以為是陀離先遣的軍力,後得知領兵之人是東迦部的老族長巴殷,聶行儼稍作推敲,便也看清。

東迦部被陀離收歸後,年近六十的巴殷一直想打進陀離王廷中心,為得龍瑤公主青味,與其他歸附的部族族長們明爭暗鬥,野心是大,卻只長年紀不怎麽長腦,這些年幹下來,也就領著一個普通將領之位。

武將身上無戰功,欲加官晉爵是不可能,更別提想獲得攝政公主賞識。

巴殷這三萬兵馬應是包括當年歸附所分得的陀離兵,再加上東迦部所有的戰力才勉強湊出。

如此勉強亦要為之,就挑北境第一道天險下手,是覺天朝設在五戟嶺各處烽火臺下的駐軍並不多,若能奇襲搶下嶺上的小關飛泉關,占據天險上的制高點,以利後進,怎麽說也是一記大功。

這位東迦部的一族之長為巴結龍瑤公主,替自身鋪路,當真豁出去了。

既是如此,這份突如其來的“大禮”,聶行儼只好不客氣收下。

北境軍將領們議事,半個時辰不到,主帥定下作戰主軸,分配各部戰略。

僅安排一位行事沈穩的老將留守,聶行儼親率兩千輕騎先行,中軍在後,暫由一名久歷沙場的副將指揮,後軍則交由李冉以及另一名年輕副將共管。

夏舒陽最終被丟進那兩千輕騎裏,隨主帥先行。

她之所以能說服聶行儼,憑的絕非流氓心性,更非無賴修為,而是她最後信誓旦旦道——

“你們對五戟嶺再熟,也絕對比不過我。若馬不停蹄,儼帥的兩千輕騎多久能趕到?至少需一天半吧?哼,信我不?我讓你們一日便至,且還神不知、鬼不覺,即便敵方的斥候傾巢而出也探不到絲毫動靜。

“我說到做到,做不到,儼帥把我按軍法處置,盡管砍了這顆腦袋瓜便是。”聶行儼聽了這些話,一雙利目更加含威帶怒,都想在她臉上瞪出兩個窟窿似。但,他倒是信她了,願意一試。

於是她得回自個兒的白鬃黑馬,連被強行取走的韌鞭和鐵哨也都還回。

軍令一出,兩千輕騎迅速集結點清,出發往五戟嶺飛泉關。

北境邊界綿延數百裏,聶行儼自十二歲始就策馬踏遍,至今為止,往第一道天險的路少說也跑過百來趟,豈有他不知的捷徑,只是——未料——

還真有他沒摸出的一條道!

一條……暗道!

往五戟嶺需穿過一片寸草不生的廣闊石林,這條暗道就開在石林底下,而作為入口的石洞掩飾得極巧妙,應是天然生成之後又作過修飾,有點“借陰陽五行之術,行奇門遁甲之法”的手筆。

聶行儼對機關布置一向甚有興趣,若非需要急襲趕路,真會賴在入口處不走。等到兩千輕騎進入暗道,他雙目又一次泛亮。

雖是暗道,卻頗為寬敞,能容五騎並列行進,且裏邊不靠燈火或燭光照明,四周石壁自然發出的薄光便足以照清前路。

他不自覺想起當年他曾與某個小姑娘一起跌進的那個地底洞,洞中一座陰陽泉池,池畔與池底嵌藏許多礦物晶石,在漆黑中染開淺淺輝芒。

正專心一致帶路兼趕路的夏舒陽本能地揉揉莫名有些灼燙的後腦勺,她倏地回眸,正如所料,大將軍王爺又拿她的小腦袋瓜放眼刀。

只是那淩峻眼神不似作怒,倒有些深意潛藏,她看不出,心跳卻促了促。

“這條暗道不曾一口氣進來這麽多人馬,雖有幾處天然小洞確保通氣流暢,還是得盡速趕往出口,以免有不適的狀況發生。”她故作鎮靜,順勢瞥了眼身後排作五列的騎兵,不由得輕勾唇角——

“兩千人馬行速一致。北境軍軍紀嚴明、訓練有素,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。”

暗道幽密,視線不佳,且人多獸多,兩千輕騎卻僅發出鐵蹄快踏的聲響,那蹄聲“噠噠噠噠——”踩得好生齊整,沒怎麽出拍。

唔,唯一出拍的應該是她家的大黑吧……

她撫了撫黑馬的白鬃想著,不打緊,咱們有自個兒熱情奔放的風格。

身側,男人策著紅鬃駒拉近距離,淡涼出聲——

“雖不曾一口氣進來這麽多人馬,但趕著數十匹駿馬應是有吧?”

撫著白鬃的秀指一僵,她瞇起雙陣,氣息微繃。

聶行儼見她眉眼間警覺之色,便知自己猜中,淡聲又問:“還是數百匹?!”

“數百匹?儼帥以為趕馬跟趕羊一樣嗎?”此話急出,夏舒陽便悔了。之前沒辯解,此時才駁他話,明擺著沒個數百匹卻有數十匹。

聶行儼點點頭。“那是。馬可沒羊只溫馴,不是帶兩頭牧犬就能辦妥的活兒,邊關走私偷渡一次能趕著數十匹駿馬摸過界,神鬼莫覺,確實了得。”

天養牧場雖有“五畜牙行”的官同書,但不論是自養自出抑或經手中介的馬匹,僅能供給北境駐軍所用,這是白底黑字打過合同的。

只是北境軍需求的是戰馬,對馬匹的條件要求自然高些,而好馬被要走,總會留下一些較次等的馬,養馬人家剩的次等馬多了,一家老小日子自然不好過,便千托萬求地找上天養牧場,求他們幫忙。

就像此番鬧出事的魯族人沙羅,便是天養牧場收購馬匹的其中一戶人家。沙羅曾好幾回為了次等馬之事發愁,天養牧場給的關照著實不少,即便這次都鬧成這樣,夏舒陽也沒想對他下狠手,才會在棚沖底安排退路時,讓人順道將他拎過墻帶走。

天養牧場會從次等馬中再挑出一些尚可的,之後轉手給尅I天朝國中馬市交易的中間商。國中這麽多百姓,總有用得上馬匹代步的時候,這條銷路意外火熱,時常還供不應求,天養牧場便替邊境與關外的養馬戶們開出一個不差的價錢,怎麽也能讓大夥兒貼補點家用,養活一家老小。

只是一切得暗著來,明面上與官家的合同就擱在那兒,不能造次。

關於這條暗道的用處,夏舒陽自覺端得挺自然,並沒露餡,要怪就怪身旁這位大將軍王爺,腦子裏都不知裝啥,心思九彎十八拐,怎麽兩下輕易便察覺。

既察覺了,擱在肚子裏不好嗎?硬要問出是怎樣?他們天養牧場容易嗎?她容易嗎?

真不貼心!

“……都不知你說什麽。”硬撐著打混過去。她端正神色,踢踢馬腹加快速度,瞬間已領先他兩個馬身。

聶行儼輕易趕上,徐聲道:“一天。”

她側眸覷他,有些不明其意。

他道:“說是一日便至,如若食言,這項上人頭由我收了。”瞟了眼她腦頂。

“這顆人頭我可喜愛,儼帥放一百二十個心,說一日便是一日,耽擱不了你,也誤不了我。”胸中略堵,氣悶。

得知五戟嶺烽火大起,一顆心便懸得老高,隨她出來的那群男女老少應已按事前所策劃那樣返回天養牧場,牧場人手足些,她才能安心些。

她亦在大軍屯與石林暗道入口的所在各留下暗號,若梁津津瞧見,便會明白她已被釋放,天養牧場有危,而她正趕回。

想是心有堊礙,沒了插科打譯的心情,對他竟有些施展不開。

徐徐吐出一口氣,她睨著他,笑窩微微亮——

“不過話說回來,莫說我這顆腦袋瓜,即便是頸子、身子、四肢,若儼帥真想要,給就給吧,我大方,我樂意,整個人全送你了,儼帥可得好好收著。”

道完,她上身傾近,腦門抵將過來,似想蹭他臂膀耍嬌嬌。

身後尚有兩千精銳跟隨,聶行儼豈容她胡來,立時拉開兩騎之距。

“儼帥不收?”她還問,嬌聲微低。

眸光有意無意掃過他唇上,見他飛眉利眼一臉生寒,顴骨卻有紅澤一路漫到耳廓,略沈的心緒突然輕舒不少。

“帶好你的路!”他沈聲命令,撇開臉。

“欸……是,遵命。”

萬般可惜般嘆氣,心裏卻覺她家壯得像頭大熊的幹爹教給她的所有招式裏,就數“無恥耍賴”最最實用,能收奇效啊!

這不,大將軍王爺只顧著臉紅,可沒心思再來逼她吐實!

呼……好險……

兩千輕騎在石林暗道中雖無法恣意疾馳,所幸暗道直通,不需隨地形東拐西繞,再加上絕對隱密,能避開敵方耳目,更能專註行軍。

不出十二個時辰,夏舒陽領眾人重見天日,五戟嶺已然在望。

此時兩千輕騎爆開驚人的奔襲能力。

疾蹄似閃如電,地面震響,沙塵漫天飛揚。

夏舒陽的白鬃黑馬向來爭強好勝,身後駿馬無數,滾滾追來,身側更有紅鬃駒並列,大黑全然不需主人催策,四蹄撒野如飛,白鬃雲動。

前方,五戟嶺下的飛泉隘口傳來陣陣殺聲,叫囂與兵刃相交之聲交疊不絕。

“是我幹爹!”

夏舒陽認出其中那震天雷嗓,心頭一震,立時已沖上。

聶行儼沒來得及攔住,也攔不住。

他臉色沈凝,舉臂一個手勢,兵隨將轉,一支輕騎馬上分開成兩股。

一股立刻隨他進隘口殺敵,另一股則由得力副將帶隊,迅速迂回到另一端埋伏。

然出乎聶行儼意料之外,飛泉隘口內完全呈一面倒的戰況。

奮起抗敵的當地百姓自成護衛,早把敵人砍得七七八八,近處的陀離兵倒作一片,死傷慘重,還有口活氣的、兩腿能動的,全忙著逃。

兵刃尚未出鞘,聶行儼輕易已控下全場,他沒派兵追擊,因另一股打埋伏的輕騎自會解決餘下之人,毋須他再下令。

“儼帥,是陀離的前鋒探子營,約莫百二十人。”屬下來報。

既為前鋒探子,過久未返,必引敵方疑心,聶行儼遂令眾人迅速整隊。

殺伐過後,風裏蕩著血味,響亮的一道男嗓如夏雷陣陣。

他凝目看去,追尋到那姑娘身影,見她正被一名壯年漢子揪住,後者生得虎背熊腰,跟座小山似,半張臉幾被糾髯掩蓋,濃眉下的大目炯炯有神。

“你完了,幹爹告訴你,你當真完了,你幹娘知道你上大軍屯搞出的事啦!跟津津一塊兒合謀、拿咱們的官同書當餌、想方設法把一群陀離細作引到陷阱裏……欸欸,我不知,啥都不知,即便猜出津津拖著你想大幹一場,咱也……不不不!咱瞎了聾了,沒看到沒聽到沒猜到,反正你幹娘要是問你我事先知不知情,你可給幹爹說好話,不能陰我!”

“幹爹怎麽帶人來這兒了?”

夏舒陽飛快打量周遭,見到不少熟面孔,除一些常往來的牧民朋友外,大多是天養牧場的好手,且皆為健壯能鬥的男性。

“幹娘讓牧場裏的女人和老少們備戰了是不?所以幹爹才領著壯丁們先布出一道防線,不讓陀離兵突破隘口。”

“大陽,咱爺兒倆抓緊時機先把話捋清,串通串通,要套好招,可不能在你幹娘面前露餡啊!”壯漢提在掌中的大刀猶沾滴鮮血,他眨巴眼睛,瞅著閨女兒的模樣卻可憐兮兮。

“那牧場現下尚安然無事是吧?大夥兒該撤的撤、該藏的也藏好了,所有陷阱都弄妥了是不?”緊聲再問。

“你曉得的,咱家媳婦兒舍不得罰你,只會惱我。她要真沖咱發大火也就算了,該怎麽頂就怎麽頂,咱才不怕她的大火,就怕她給我擺冷臉,嗚……可她偏生愛使這招,著實陰損,咱扛不住啊……”

“幹爹,在跟您說正經事呢!”

“老子跟你說的事還不夠正經嗎?!”雷公嗓轟隆隆響。

你一言、我一語,一問快過一問,怎麽都說不到一塊兒去。

夏舒陽,口氣還沒嘆出,頂上一幕黑影驀然罩來,引她擡顎揚眉。

見紅鬃駒策近,馬背上的年輕漢子身姿英挺,氣勢斂藏於眉峰目底,正對著幹女兒“兇狠哀求”的舒大濤神情陡轉,半點不可憐了。

“幹爹,這位是——”

“這位咱見過,識得。”舒大濤截斷幹女兒為他所作的引見,嘿嘿一笑,抱拳對馬背上的人作了個江湖見禮。“大將軍王爺這匹紅鬃駒還是咱當年親手挑的,談過一、兩回馬經,飲過酒,怎麽也算得上是我舒大濤的馬友啊。”

已令屬下盡速集結重整,聶行儼便未下馬,僅在馬背上回了江湖禮。

“敵軍探子營滲入甚快,此次多虧舒爺的人馬相幫,及時將對方阻在此處。”

“哈哈,若沒攔住這一波,後頭定然一波接連一波,屆時咱們天養牧場與其他牧民朋友們可就死慘,首當其沖啊,養的大畜小畜怕要被打草谷搶個精光,只好豁命出去奪先機了。”略頓。“不過儼帥來得好快,咱本以為至少還得再守個兩日,沒想到您一支輕騎先發,來得這般迅捷,嘿嘿,能耐啊!”豎起粗圓的大拇指。聶行儼淡淡牽唇,朝夏舒陽淡淡看了眼。

“一切皆是舒爺這位幹女兒的功勞。若無大陽姑娘提供的那條石林暗道,我兩千輕騎猶在行軍。”

“嘿嘿嘿——呃……嘿嘿……暗、暗道……”舒大濤笑聲突然梗住,炯目越瞠越圓,他調頭瞪人。“……大陽!”

夏舒陽飛眉瞪著高坐馬背上的大將軍王爺。

真被他氣到,覺得他根本很故意。

暗道被揭的事,她自會尋個好時機坦白,誰要他這麽……多嘴!

“幹爹,等眼前這事過了,我再好好跟您說,我那是哇啊啊——”被熊抱了!

舒大濤一把將幹女兒搶進龐大壯碩的懷裏,用力揉她背心,毛茸茸的大臉埋在她頸窩,粗嗓都哽咽了——

“大陽……大陽……太好了,你、你捅出這天大樓子,把咱們那條暗道洩漏出去,一洩就洩給幾千人知道,好大手筆、好大氣魄!這事幹爹沒攪和,咱當真不知的,你幹娘拿你開涮,你自個兒頂好嘍,你頂總好過我頂,嗚……真乖!真是幹爹的乖兒、定心丸,真真沒白疼你啊,有你這事擋在前頭,咱還驚什麽?”

“幹爹啊……”雙足高高離地,摟得她都縮骨了。

還有幹爹粗粗毛毛的亂發和大胡子……她扭皺鼻子,拚命忍住噴嚏。

她這一臉怪相在覷到聶行儼挑眉輕睨的神態時,很費勁地穩下,然後也挑高兩道英眉睨回去。

她表情是招搖的、炫耀的,一臉“如何?偏沒被你陷害到!”的得意貌……令他略費力才抿住想上揚的嘴角。

原以為妯命喪在崖底深淵,卻不知這些年她落腳在天養牧場。

瞧來,牧場主人夫婦與她甚親近,只是好好一個大姑娘家,言辭行徑頗含匪氣,跟她的這位幹爹擺一塊兒,很有那麽相投又相通的氣味。

她驟然從他眼界消失,之後發生何事,是該問問天養牧場的主人。

此時輕騎已重整完畢,眾將士待令,他遂收拾心情,道——

“經此一戰,天養牧場的人馬與幾位牧民朋友們身上多少掛彩,我已命人留下外傷藥。此地並不安全,請舒爺先領眾位朋友撤走,待我軍掃蕩五戟嶺,穩下飛泉關,屆時我再上天養牧場拜訪,與舒爺飲酒論馬。”

舒大濤終於擡起一臉的橫肉黑胡。

內心的“第一禍事”得解,他眉開眼笑,糾髯裏咧出森森白牙,他把閨女兒往身後一推,兩手叉腰,頂天立地。

“大將軍王爺欲急襲退敵,咱們哪兒都不去,就守住這飛泉隘口給儼帥打個下手,陀離兵不流竄便罷,倘若再來闖關,來一只殺一只,來兩只砍他個成雙成對,絕不讓敵兵跨雷池一步!”

天養牧場的行事風格多少按著江湖作派,聶行儼沒再多言,僅點了點頭致意。站在舒大濤身後的姑娘探出臉蛋,眸光與他瞬間對上。

似欲言又止……她想說什麽?

他深深看她一眼,隨即扯韁,調轉馬頭。

策馬揚塵,紅鬃駒發出嘶鳴,紅影如流光,往隘口另一端電馳。

大批輕騎追隨其後,剎那間,隘口地面震聲隆隆,宛若地牛翻身。

敵軍集結在飛泉關烽火臺下,已開始分股攻嶺。

這座建在制高點的小關完全仰仗地形上的優勢才勉強支撐大半日,但敵軍一旦湧上,僅靠一小班守烽火臺的戍邊衛士不可能抵擋得住。

對陀離東迦部族長巴殷而言,奪飛泉關如桌上撚柑,完全已成囊中物,然他要的不僅是這座小關,更重要的是必須搶過飛泉隘口,將軍力布過五戟嶺。

這一路,為阻止北境軍點燃數座烽火,善射的他親自開弓射殺三十餘名前仆後繼投擲火把的守臺士兵,盡管最後沒能阻下,烽火仍起,但多少拖延了消息傳達之速。

依他估算,那位被天朝老皇帝封了大將軍銜的聶家小兒想趕來救火,後頭領著大批行軍,緊趕慢趕、日夜兼程拚命趕,也得趕個兩、三天。

他必不令他們有喘息整頓的時候,必須毫無預警急襲。

待取得首勝,龍瑤攝政公主見識到他的能耐,屆時定會允他增兵之請,有陀離正軍強大後援,想將天朝北境這道線往南推進,指日可待。

到時東迦部族大大露臉,看誰還敢小瞧他巴殷?

但——

眼下究竟出了何事?!

最不可能受到攻擊的後軍竟遭一支橫空降世的輕騎追擊,對方出現得太過奇詭,後軍對應不及,兩員大將竟接連被斬落馬下。

後防頓時大亂。

此時際,左、右兩前軍又各遭一小股騎兵突襲,對方打了就跑,邊跑邊打,輕騎來回穿梭於陣內,令他的軍陣潰不成形。

後防絕不能任由潰敗,若敗,背後補給線亦斷,即便此時拿下飛泉關、搶過五戟嶺,要想與北境大軍對峙也是癡人說夢。

攻其所必救,他不得不擱下搶關之舉,以首救尾。

待看清橫掃他後軍的那名領頭者,輕甲銀槍耀武,駿馬紅鬃揚威,鐵蹄所過之處,銀槍劃出道道鮮血,刺穿無數胸膛,近身之地不留活口。

不是聶家小兒是誰?!

位在中軍所架的高臺上,巴殷褐臉氣得發青,根本坐不住。

粗掌重擊,椅子扶手應聲斷裂,他沖著身側的親兵大吼——

“取鐵羽大弓來!”

便用他這手鬼神皆驚的絕技,挫挫北境軍的銳氣!

利箭襲來時,聶行儼能捕捉到那破風之音。

銀槍從陀離兵的胸中拔出,倏地回擋,隨槍頭甩出的一弧鮮血尚不及落地,箭已飛至。

箭鋒貼著槍身磨過,聲音異常沈鈍,厚實得能深深感受到那把發箭大弓的威力。隨即一股腥辣氣味鉆進鼻中,掠過眼前的箭頭閃動綠光。

箭上淬毒!

千鈞一發間格開,他握槍的虎口隱隱泛麻,那把玄黑鐵箭去勢不歇,竟將他身後兩名陀離兵接連射穿,箭頭再射中第三人肉身,甫止。

他循飛箭的來向瞇目望去,辨出立在中軍高臺上的主帥。

早知東迦部巴殷善射的威名,年近耳順尚有如此臂力與準度,不容小覷。

陀離軍中響起令哨,長哨未盡,聶行儼便察覺到自己似乎成陀離軍唯一目標,朝他湧上的敵軍驀然增出數倍。

他一成主要殲滅目標,其他北境鐵騎更能縱橫來去,落刀更快更狠。

“儼帥!”、“留神飛箭!”、“儼帥小心——”

巴殷又一次搭箭拉弓,幾名離得近些的北境軍發覺了,待張聲提點已然太遲。

鐵箭再發,淩厲氣勁更上一層,朝紅鬃駒上的人直撲而來。

鏘——

鐵箭猶在半空,有人中途截道!

那人以箭打箭,準頭是夠的,根本準得不像話,無奈力道弱了些,發出的箭雖射中巴殷疾馳的鐵箭,卻只能頂歪鐵箭飛向。

但,這也就夠了。

失之毫厘,謬以千裏,鐵箭半道一偏,落地處偏更大,傷的一樣是陀離兵。

鐵箭再來,仍被截道。

又來,再截。

還來,繼續截。

聶行儼這方殺出一隙空餘,他揚眉去看。

不遠處的高坡巖堆後,一人藏在那兒探頭探腦,他瞧見對方高束的那把流泉發,瞧見她迅捷動作時,系在兩條小麻花辮上的斑斕羽飾。

他心微驚,以為她應該跟著自家幹爹以及她那些牧民朋友們守在一塊兒。北境大軍將至,他以兩千輕騎先行奇襲,逼東迦部族長巴殷不得不以首救尾,飛泉隘口相對而言是安全的,她安全之地不待,隨他來戰場幹什麽?!

此一時分,鐵箭再發,卻調轉方向朝避在巖堆後的那顆腦袋瓜射去!

巴殷發現她埋伏的所在,趁她又一次探出頭,發箭。

“大陽啊——”

雷鳴叫喊之響亮,即便聶行儼身處戰場依然能聽取。

就見舒大濤策馬下高坡,從馬背上飛下撲抱幹女兒,胯下大馬則在瞬間被飛至的鐵箭釘死在巨巖上。

聶行儼瞳仁驟縮,額角鼓跳得厲害。

四面皆來敵,他一把銀槍前刺後劃、左勾右挑,仍然銳不可當,但雙目不敢眨,不敢挪移半分,直直望著高坡上那方巖堆。

突然,那晃著兩羽斑斕的,頭黑發終於從巖堆後冒出來,她伏得甚低,沒能瞧見她的臉、她的身軀,只見她似乎又摸索著長弓欲再迎戰。

突然,氣息順了。

血腥混著塵土的氣味灌進他胸內,烈到疼痛,才知自己屏息許久。

突然,疼痛化作烈火,滿腔驟燃。

紅鬃大馬揚蹄嘶鳴,隨即往中軍方位沖撞奔躍。

聶行儼一路殺上,勢如破竹,紅鬃駒飛躍之際,他忽地傾身抓握,從某具陀離兵屍身上拔出一根鐵箭。

振臂,將渾沈鐵箭擲發而出。

神力堪比滿弓的弦,氣勢驚人,這一擲,擲得出其不意、防不勝防,待中軍高臺上的陀離兵發覺時,當真已避無可避。

巴殷退退退,退到最後只來得及拉住一名親兵當人肉盾牌,但鐵箭沈銳俐落,穿透那名親兵的身軀後,仍噗的一響刺入他胸中。

陀離中軍的指揮高臺上隨即陷入大亂,飛泉關的燃眉之急暫解。

目的已達,北境軍兩千輕騎趁亂撤走,待與正軍會合重整,再戰不遲。

輕騎撤回飛泉隘口,聶行儼令眾人就地整頓,統整傷亡,北境正軍前哨兵飛驥來報,最晚今夜子時,三萬大軍必抵達五戟嶺下。

軍務方定,他一瞥瞥見沐在霞紅下的一雙父女,舒大濤虎背熊腰的身材被斜陽一打,影子拉得好長,如同他此時表情,一張臉拉得好長,還脹得通紅。

“要你老實待著,你偏不,胡闖什麽?行軍作戰你插得上手嗎?誰像你這樣蠻幹?!搶了老子的大弓和長箭策馬就走,你真要有個好歹,你、你……嗚,將來誰替老子送終?”

“……幹爹,不是還有小賢妹子嗎?她還是您親閨女兒……”垂頸囁嚅。

“小賢是姑娘家,嫁出去就是別人的,能比嗎?”吼。

耳鼓劇震,夏舒陽兩肩微縮。“那……其實我也是姑娘啊……”

“你是咱舒大濤的兒子!沒帶把的兒子!”再吼。“咱以後替你招個帶把的漂亮媳婦,誰都別攔著!”火爆吼。

唾沫星子噴了她一臉,夏舒陽要躲都來不及。

周遭人多,舒大濤嗓聲洪亮,他話一吼出,好幾道笑聲乍起。

夏舒陽自覺臉皮練得甚厚,無恥的功力青出於藍更勝藍,此時卻覺得有些招架不住,尤其又見聶行儼已然走近,看好戲般一臉似笑非笑。

她心裏嘆氣,軟著聲音討好道——

“幹爹啊,我頭有些發昏,您別吼得太用力,再吼,真會倒的。唔……當然是我倒,不是您倒,幹爹好好的,不倒。”

“還好只被鐵箭擦破頸子一點點皮,倘是咱慢了個一星半點、沒及時撲著你,你瞧老子怎麽倒!”吼聲不減,虎目都含淚了。

夏舒陽耷拉著雙耳,乖乖挨念。

驀地,有人大步流星靠近。

那人出手就來抓她兩肩,將她整個人扳轉過來。

……呃?!

這位兄臺……有事嗎?

她腦袋有點沈,思緒有點凝滯,不懂這個忽然抓住她的大將軍王爺瞳底生寒、面色驚怒,變臉比翻書還快,究竟為了哪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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